第三十二章:故人归-《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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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盼儿退后一步,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池衙内。

    池衙内摸了摸自己脸,发现上面没粘东西,便不解地问:“怎么了?”

    赵盼儿倒也不掩饰,认真地答道:“头一回看你这么正经,差点都快认不出来了。”

    池衙内嘿嘿一乐,正想再自夸几句,赵盼儿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走到灶房外,赵盼儿隔着窗子看见孙三娘正和几位厨子对峙,她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打扰。只见孙三娘一拍桌子,中气十足地开口:“行了,别跟我说什么女人不能当大厨,咱们手艺上见真章!”

    说完,孙三娘抄起一块豆腐,唰唰数刀飞过,然后把豆腐放在清水中一漂,一朵豆腐菊花瞬时呈现。在场的厨子们尽皆倒吸一口冷气。

    孙三娘随手将刀往案板上一插,那菜刀便深嵌进案板中:“不服气的,就来跟我比一比。服气的,就站到那边去,每人煎一道鸡子给我尝尝味道,我满意了,才可以留下,否则,就另请高就吧。对了,能留下来的,工钱加两成。”

    厨子们对视一眼,纷纷站到了孙三娘所指的方向。

    见孙三娘已经把一众厨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赵盼儿对后厨这边不再操心,转头去了如今被宋引章改成表演场地的一元阁。

    一元阁已经被宋引章布置一新,比从前的半遮面雅间还要古典雅致。宋引章正领着教坊司的六名学徒参观,之前去过半遮面的素娘也在其列。

    宋引章给姑娘们一一介绍着:“以后这边的一元阁会设二十四个雅间,分别以二十四节气为名,这一间,名为雨水。”

    六名姑娘欣赏着屋内装饰、纷纷颔首,身在乐籍,她们也都是见过几分世面的,这一元阁虽说谈不上奢华,但胜在一个“雅”字,不比任何大官的私邸差。

    素娘难掩激动地赞叹道:“真漂亮。宋姐姐,你今日请我们过来,可是要我们以后来这里表演?我们一定捧场。”

    宋引章微微一笑:“不止如此。我想和各位签一个契约。大家以后在这表演,除了按市价有酬金之外,还可以按卖酒的一成提取花红。”

    “真的?”众女哗然,这样的报酬她们平时可是想都不敢想。

    宋引章从身后拿出一份契书:“不过,所有的表演都要听我安排,而且你们虽然也可以在别处表演,但是绝对不可以泄露或者模仿我们永安楼的节目……这是契书的样本,大家不妨看看。”

    女孩们忙接过契书、争相阅读,看着契书上罗列的演出内容,大家都惊叹不已:“宋姐姐,这全都是你想到的主意吗?真是又新鲜、又有趣。”

    宋引章看向楼梯口向她微笑的赵盼儿,也跟着温柔一笑,往日眉间的那抹忧郁之气,早已散尽。她毫不居功:“哪里,这是我和我的三个姐妹一起琢磨出来的。”

    赵盼儿满意地从一元阁走到由葛招娣负责的千山阁,只见葛招娣正跟永安楼原来的掌柜和几个伙计交谈——风雨之夜,这小姑娘不单看了一晚上的家,还一个人把小院里的淤泥落叶清理得干干净。赵盼儿三人第二天回来一进门,还端上了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极有眼色的她,见宋引章突然回归,也什么都不问。有这一份眼色在,赵盼儿相信,葛招娣肯定能干好领班!

    果然,不一时,葛招娣已经游刃有余地与掌柜的、跑堂的称兄道弟地立起了规矩:“大家放心,我才这么点儿大,哪敢跟各位叔叔哥哥争领班的位置啊?老客们还离不开你们招呼呢。不过既然赵姐姐这个新官上任,咱们的规矩也总得动一动不是?这是我新拟的几条章程,刘叔您识字,待会儿跟大家交代交代。总之就是一个道理,勤快了有奖,可再像以前那样偷懒或是怠慢客人,那就得罚……”

    至于葛招娣究竟准备怎么罚,赵盼儿并没有听到,因为这时疾步走来的何四匆匆对她说道:“有位高小娘子过来找您,说是您朋友,我就引着她上这儿来了。现在正在外头的马车上等着呢。”

    高慧会来这里找她,还真的有些出乎赵盼儿的预料,左右永安楼里一时也没什么急事,赵盼儿便整了整衣服,出了门。

    从栈桥走到岸边,赵盼儿便看见了正看着在永安楼顶忙活的工匠们发呆的高慧。她笑着在高慧身边站定:“高娘子近来可好?”

    高慧收回视线,眼神木木地看向赵盼儿:“我真羡慕你。到东京还没半年,就一会开茶坊、一会开酒楼,弄出偌大一片事业来。而我呢,只能无所事事,等着出嫁而已。”

    赵盼儿先是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忙道:“高娘子新的婚事已经定了?恭喜啊!”

    然而高慧却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没有什么好恭喜的,因为我要嫁的,还是欧阳旭。”

    赵盼儿闻言一惊,她这才察觉高慧虽然外表依然明艳,可眼角眉梢却写满了憔悴,显然是没休息好。

    高慧的表情有些难看:“欧阳旭从西京回来了,他讨了齐中丞的欢心,升了官,又拿住了我的私隐当把柄,所以我爹就决定让我再嫁他。今天我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赵盼儿吃惊地掩住口:“啊?”

    “我没有骗你,这会儿,他正在府里跟我爹谈迎亲的日子呢。他的样子没怎么变,只是眼睛里多了一道邪气,我看着就心寒。一个停妻再娶的骗子,一个用女儿家私隐威胁的小人,这就是我爹看中的东床快婿。他根本没想过,我和欧阳旭结了那么深的怨,成婚之后,他会如何对我!只是,和高家的前途相比,我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呢?”高慧惨然一笑,一行清泪从她眼中流了出来,“我说羡慕你,是真心的。所以你一定要小心。欧阳旭现在就是一只冷静的毒蛇,既然报复了我,也一定会找上你。”

    “谢谢。”赵盼儿替高慧抹去眼泪,心中感慨万千,她怎能想到欧阳旭竟能做出如此卑劣无耻之事,看来她看男人的眼光确实差到不行,现在想想,当初她被欧阳旭抛弃,也算是命运暗中救了她一次。

    这个时候,高慧再也忍不住,伏在赵盼儿肩上痛哭起来。想起第一次见到高慧时,她那光彩夺目的样子,赵盼儿不禁为她的未来深感悲哀,亏她一度认为高鹄纵然好色,却也算是个好父亲。赵盼儿心中暗想,若是她能帮到高慧就好了。

    是夜,杜长风披着星光来到了桂花巷小院。原来,赵盼儿送走高慧后,就找到杜长风,让他以朋友的名义替她们打探一下欧阳旭的口风,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杜长风一直帮欧阳旭打理着家宅、照顾着德叔,没有谁比杜长风更适合做这件事了。

    杜长风给赵盼儿等人复述着欧阳旭让他转告给赵盼儿的话,说是欧阳旭在寻访抱一仙师时曾经跌下山崖,险些没了性命,这一趟西京之行让他看淡前事,今后,他只会关心功名利禄,不会来找赵盼儿的麻烦。

    孙三娘显然有些不信:“他真是这么说的?”

    杜长风老实本分,总是把人往好了想,他点头道:“我亲耳听见的,我觉得他是真心的。”

    如今已经自认看透了男人本色的宋引章却是冷笑不已:“欧阳旭的真心,能值一百钱吗?他当初还不是信誓旦旦的和盼儿姐许下三生之约……”

    赵盼儿朝宋引章摇了摇头,对杜长风一礼:“辛苦杜夫子替我们打听此事。欧阳旭既然这么跟您说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也代表了他的一个态度。那就是暂时不想和我们交恶。”

    孙三娘点头,她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他刚回京,也要娶高慧了,这当口再闹出什么事情来,只会自找麻烦。

    杜长风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道:“哦对了,欧阳好像还不知道你和顾皇城的事,我也没告诉他,想着让他多个忌惮——哎哟!”杜长风被孙三娘踩了一脚,赶紧闭了嘴,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赵盼儿的眼中掠过一丝伤痛,但转瞬间就被她掩饰过去,她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在场各位也都极为默契地装作“顾千帆”那三个字从来没出现在今晚的谈话中。

    夜深了,孙三娘开门挑灯,将杜长风送到院中。杜长风本不想让孙三娘折腾出来,可孙三娘却执意要送。

    一路上,孙三娘仍旧唠叨着:“你以为吃几天猪肝,你那鸡视眼就能变成夜明砂啊?不给你照着点,万一你跌破了头,那不成心给我添乱吗?”

    杜长风笑了,悄悄地摸了一下她袖子底下的手:“还是三娘你考虑得周到。”

    那手被孙三娘轻轻拍落:“你以后少在盼儿面前提顾千帆的事。说起来这个我就生气,盼儿这么好一个小娘子,这么姻缘怎么就这么坎坷呢?欧阳旭要是伤她十分,顾千帆就伤她到了十八分!反正啊,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杜长风没想到自己也被归入其中,急得涨红了脸:“我、我是好东西!不不不,我不是东西,不不,我……”

    孙三娘扑哧一乐,怕他的胡话被人听了去,忙推着他出了门,杜长风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出得门来,孙三娘放柔了声音:“刚才踩痛了你了没有?”

    杜长风摇头:“没,一点也没。哦对了,我刚才看到,你那鞋尖上的绒花又快掉了。”他从怀里摸出那朵老早以前拾到的绒花,他那次赌气给扔了,之后却又鬼使神差地捡了回来,这回终于有机会将它还给孙三娘:“你把这个缝上吧,也省得再去做一朵了。”

    孙三娘接过那朵绒花,认出来是自己的绣工后不禁狐疑:“你怎么会有这个?”

    杜长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第一回去茶坊的时候差点摔倒,你扶我,我就捡到了,一直带在身上,直到现在。”

    孙三娘看着杜长风,只觉得他活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她突然也很想任性一次,便大声道:“杜长风,我告诉你,我其实也看中你啦!”

    杜长风被巨大的幸福击中了,他语无伦次地再度确认:“真真真的?”

    孙三娘索性把话说开了:“我这人性子直,喜欢什么也不爱害臊的,瞧你跟着我后边磨了好几十天还不说清楚,怕你脑子糊涂,索性就直接问你了。现在我看中了你,那你想不想跟我好?”

    杜长风将头点得飞快。

    孙三娘见杜长风不说话,忍不住想再逗逗他,追问道:“怎么个好法啊?”

    杜长风不假思索:“就是一起过日子的那种好法!”

    孙三娘只觉得自己心脏狂跳,但面上却依然保持着镇定:“那我告诉你,你要这样的好,就得明媒正娶我这个连孩子都十多岁的杀猪婆,不然我恕不奉陪,懂不懂?”

    杜长风一怔,随即眉开眼笑:“懂!”

    杜长风答应的爽快,反而令孙三娘有些不放心,又细细地罗列起他跟她好要面临的风险:“你得想清楚了,你到底是喜欢上我什么?我都三十了,还被休过,脾气也不太好!我可不想是因为你打光棍太久,才觉得我能凑合的!还有,我是个厨娘,是个商妇,你们读书人不是最讲究这个的吗?你娶我,怕不怕别人议论?”

    “不怕!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把我扔到河里面我都没怕,还能怕你在永安楼里干活?商妇怎么啦,我也只个没正职的官儿啊,而且胆小怕事,遇事就哆嗦,还克妻。我就图你人美心善又能干外加对我好!”难得利落地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话,杜长风自己也有些震惊。

    孙三娘被他夸的有些飘飘然,又故意逗弄他道:“你说了自个儿一堆不是,那我嫁给你有什么好处呢?”

    这些事情,杜长风早就细细盘算好了,他掰着手指,一条一条地说道:“你不用孝敬公婆,我又不存私房钱,也没胆子在外头花里胡哨,还有,你不是一直想戴凤冠穿霞帔吗?嫁给我就行了啊!八品官以上,成亲的时候新娘子是可按县君品级穿戴的!”

    听到“凤冠霞帔”,孙三娘眼睛一亮:“嘿,你还想得真明白!”

    杜长风知道孙三娘这就算是答应了,心中比他中了进士那天还要雀跃:“我就像茶瓶装元宵,肚子里有数,可说不出来。还是三娘你好,帮我一梳理,我这下就条理分明啦!我还在琢磨怎么才能跟你开口呢,没想到是你主动跟我说!三娘、三娘你真好!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请媒人过门?”

    孙三娘想了想道:“等永安楼忙完了再说吧,到时候东京街市肯定是一片血雨腥风的,我先把你这边弄明白了,到时候就没杂事分心了。”

    杜长风心急之下拉起孙三娘的手:“别呀,你不着急,我着急啊。三娘,三娘……”他突然鼓足了勇气,一口就往孙三娘唇上亲了过去。

    可就在他即将吻上的那一刻,孙三娘猛然推开了他,杜长风就如同一只断线风筝一般跌了出去!

    “啊!”杜长风惨叫了一声。孙三娘大急,连忙上前相扶,两人顿时滚作一团,纠缠半天才得以分开。

    院门在这时打开,葛招娣循着声探出了头:“你们没事吧?”

    孙三娘和杜长风连忙尴尬分开,齐声道:“没事没事。”

    杜长风揉着身上的擦伤,面红耳赤地解释:“我眼睛不好,刚跌了一跤,这就要走了。”

    孙三娘则干咳了两声,拿起簸箕,声调高得不正常:“是啊是啊,我也有事。咳,招娣,你帮我送一下杜夫子。到巷口帮他找一辆马车。”

    葛招娣嘻嘻一笑,蹦跳着跑过来拾起了地上的灯笼:“好啊。明天早上记得给我做豆沙炊饼当封口费就行。杜夫子,请。”

    孙三娘脸色一红,葛招娣却朝她做了个鬼脸,随后就引着杜长风往院外走去。

    孙三娘看着他们的背影,活动活动了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做事,还是得雷厉风行!”可当她走回院中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渐渐消失,最终竟长叹了一声。

    宋引章正在院中借着月光修剪插花用的树枝,听了这声叹息,幽幽地问:“叹什么气啊,嫁过去当官人娘子,不挺好的吗?”

    孙三娘叹着气,在石桌边坐下:“有了顾千帆和你……咳,的教训在前,我哪敢啊?”

    宋引章手上不停:“不用顾忌,以后沈如琢的名字,你随便提。反正他在眼我里,就和这树枝一样,没什么区别。”说着,她咔嚓一刀剪断枝丫。

    孙三娘不禁一寒,她毫不怀疑倘若沈如琢再出现在宋引章面前,宋引章会毫不客气地用剪刀……她赶紧抖了抖身子,把这个古怪的想法抛开,又问:“那件事之后,他再没找过你?”

    宋引章又咔嚓咔嚓剪下了几断树枝:“有切结书在我手里,他敢!今天素娘她们来的时候,也说了不少新闻给我听呢。现在外头到处都在传,他跟林三司的侍女不清不楚,被我给发现了,结果我一气之下,就拿琵琶砸断了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真断了?”孙三娘半是不敢相信,半是觉得恐怖。

    宋引章微微一笑,在月色的映衬下,她那一笑可谓颠倒众生:“断了,不过不是我,而是被林三司砸的。码头那事,我出了好大的风头,人人都在夸我有风骨。林三司不敢对付我,就只能对付沈如琢啦。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男人啊,他就是个乐子,只能拿来陪陪笑,解解闷,别想着什么天长地久。所以三娘姐,你要是喜欢杜夫子的话,想嫁就嫁呗,大不了以后烦了,再跟他和离就是。”她摆弄着手中的花:“盼儿姐和我都被伤过,现在不也回来了吗?象现在这样,一辈子在一起插花、做生意,多好啊。”

    孙三娘却只顾着否认前半段:“谁说我喜欢他了!”

    宋引章面无表情地道出了真相:“那总不会是我喜欢他吧?”

    孙三娘被宋引章的话噎住了,半晌方道:“引章,你出去了这么一回,怎么就变得、变得这么……”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

    “看破红尘、愤世嫉俗了?”宋引章替孙三娘把话说话,随手把剪好的花枝插进花瓶,“哎,谁叫我如今是个有风骨的娘子呢?没点魏晋风范还怎么叫人信服啊。”

    孙三娘不是很懂宋引章口中那些文绉绉的词儿,只觉得经了沈如琢一事,这个引章妹子像是彻底变了个人,虽然外表还像从前那般柔柔弱弱的,可骨子里却透着一股狠辣。

    想着想着,孙三娘突然记起来自己还有正事儿没做完,忙起身道:“我得去灶房再琢磨新菜式了,那几道菜的名字,你别忘了起。”

    “放心,惋金惜玉,悲风泣月,这些名字,现在你要多少有多少。”宋引章看向空中的月亮,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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