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花月宴-《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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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招娣送杜长风上了马车后,突然用余光看到墙角似乎有个黑影。她暗自警惕,厉声道:“谁?”

    “是我。”陈廉从暗处走了出来。

    葛招娣许久未见陈廉,只觉得他的个子似乎比之前又窜了窜,一贯嬉皮笑脸的神态也不见了。好半天,她才生硬地发问:“你在这干什么?顾千帆让你来的?他没脸见盼儿姐,可又担心她,自个儿不敢来,就派你来当报耳神?”

    陈廉却像听不见葛招娣的话似的,只是愣愣地问:“我走了这么久,你还好吗?”

    “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葛招娣负气道。

    陈廉忙放软了语气:“那天你娘的事,是我错了。我也是出了京才想明白,每个人的前尘往事都不同,我不该拿我的喜好去要求你。对不住。”说着,还朝她拱手作了个揖。

    葛招娣避开一步:“我不过一个丫头片子,哪当得起陈都头您如此大礼!”

    陈廉急了,追上前拉住她的手:“招娣!我一直都很想你,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吗?”

    “不能,我跟着我家盼儿姐,你跟着你家顾头儿,咱们俩,水火不容。”葛招娣用力甩开他。

    陈廉就怕顾头儿和盼儿姐的事情影响到他和葛招娣,急忙解释道:“顾头儿其实也想盼儿姐来着,可他前些日子因为北边使臣的事受了重伤,刚醒没多久,今天还在吐血,实在是没法过来……”

    陈廉说这些话的时候,葛招娣便一直冷冷地盯着他,陈廉越来越尴尬:“反正,那个池衙内不是什么好人,你们一定要小心。”

    葛招娣忍不住冷笑一声:“再不是好人,也比你们顾头儿好!我只知道他临阵脱逃,连句话都没有,害得盼儿姐得跪下来求人家借钱才能翻过这个坎!”

    陈廉吃了一惊:“这中间肯定出了什么岔子!我前阵子帮头儿卖了两处庄子筹钱,他怎么会故意不给盼儿姐呢?他也不是故意不见盼儿姐的,事关北地使臣的国家大事,朝廷下了封口令,不许我们往外说。头儿现在病得很厉害,天天喝药……”

    葛招娣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他:“喝药很稀奇吗?盼儿姐也喝,她天天得靠着蝉蜕汤才能睡觉。什么实在没法过来,他要真有心,托你跟盼儿姐带句话,说声有事不方便说很难吗?反正说出大天来,顾千帆就是个不敢露脸的孬种!”言毕,她拂袖而去。

    陈廉情急之下拉住葛招娣的袖子:“其实头儿他昨天晚上还来偷偷看盼儿姐来着!”

    “什么?”葛招娣有些震惊,如果顾千帆是因为不想给盼儿姐出钱买酒楼才玩失踪,这种夜探香闺的行为又是何苦来?

    陈廉赌咒发誓:“是真的,还有,欧阳旭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自打他进京,顾头儿就派人盯着他了。他要是敢为难你们,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还有这个,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你拿着吧。”

    陈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件,匆忙塞进葛招娣手中,随后就飞快地跑远了。

    葛招娣一边走,一边看着手中那个手工打磨、看起来不怎么美观的摩喝乐,突然间鼻宝宝一酸。她用劲抹了抹眼泪,快步跑向小院。

    赵盼儿房间里,葛招娣正把陈廉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给她听。

    “陈廉真这么说的?”听完了葛招娣的话,赵盼儿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中的账簿。

    “我一个字没改。”葛招娣轻声道,“盼儿姐,其实我之前也觉得这事有点古怪,陈廉不会在这种事上骗我,可能就是因为北地使臣的事,皇城司才守口如瓶,没跟你泄露他的任何消息。”

    赵盼儿眉心紧锁:“可那一天,他明明在就在车中,为何不肯见我?”

    葛招娣被猛然问住了,这也是她一直想不明白的一点。

    赵盼儿自嘲地笑了笑,淡淡地:“谢谢。你赶紧睡吧,过几天酒楼就要重新开张了,还有得忙呢。”

    葛招娣也不知道还能再说点什么,便点头去了。

    赵盼儿转头看着窗外的月光,顾千帆的面容便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似乎只要她伸出手,就能摸到他高挺的鼻梁和俊逸的眉眼,也不知他是不是又因为忙于公务、来不及打理自己,长出胡茬了呢?她百感交集地闭了闭眼睛,迫使那幅画面渐渐消散,而后果断起身,从厨房取了一碗细细的面粉,撒在了自己的窗外——倘若顾千帆再来看她,第二天,她一定能发现他留下的脚印。

    是夜,赵盼儿睡的并不安稳,梦中,她仿佛看到了窗外有一个影子出现在她的榻边,不是顾千帆,又是谁?

    她欣喜地的揽枕而起,与他紧紧相拥。两人就那么甜蜜地亲吻着,似乎一切的误会和冷漠都从未存在。

    可突然间,顾千帆又消失了。她追到窗边,顾千帆果然就在窗外。他面容清瘦、愁思无限,赵盼儿叫着他的名字,他只是回首片刻,却仍坚定离开。

    赵盼儿正想追出去,却不小心跌倒。她猛然坐起,却发现这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赵盼儿走到窗边,天色已经微明,窗外空无一人,但窗前的面粉上,确实有一个淡淡的足迹。

    两行清泪蓦然滑下,但又被赵盼儿迅速擦干。她猜得到,顾千帆一定是有了极大的苦衷,才会如此行动反复。可她也早已与顾千帆约定,两个人在一起,就要一起承担所有风险、直面所有困难。如今顾千帆既然选择对她隐瞒,便是拿她当外人,她又怎么能做到全无介怀?她只能告诉自己,三日后就是永安楼的开业大典,这是她留在东京的最后机会,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这期间,她一定不能被不值得的人扰乱了心绪。

    事实上,这件事情并没有困扰赵盼儿多久,随着永安楼的开业筹备进入最后阶段,赵盼儿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脑子没一刻是能闲下来的,根本无暇考虑顾千帆的事。

    尽管开业当晚的流程永安楼上上下下其实早已演练过无数次,但只要没到最后一刻,赵盼儿就总也放心不下。这些天里,孙三娘也在反复检查着后厨的食材佐料都有没有备好,就连素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池衙内、葛招娣这几天也分外严肃。反倒是宋引章出奇地冷静——重新回到小院后,她似乎让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节奏,除了不时上教坊公务之外,每日只是有条不紊地指点着众人排练,还有闲情逸致帮忙插花。

    到了开业那天的傍晚,西沉的太阳坠入汴河,将河水染成了绯色,渐渐地,浓郁的夜色涌入水中,慢慢晕染开来,直到最后一缕绯色也被染上了玄色,整个东京彻底被夜色笼罩。突然间,夜空中升起一道焰火,随之,张灯结彩的永安楼成了夜幕中最亮眼的所在。

    在噼啪响个不停的鞭炮声和欢快的异域音乐声中,池衙内、赵盼儿、宋引章、孙三娘、葛招娣等人依次走出永安楼,喜气洋洋地迎接着纷至沓来的男宾女客。

    大堂内,数个天竺打扮的女子正姿态妖娆地随乐起舞。她们的轻纱红唇,蛇腰莲手,让浊石先生看得目瞪口呆。他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什么?”

    宋引章清冷的声音地从浊石先生身后响起:“西州天女舞。天竺传说里有乾达婆率众神以舞礼佛,天花四坠。我们这舞便是取其意境。”

    话音刚落,栏杆上,便有侍女撒下花瓣,让一众宾客看得如痴如醉。

    在场的宾客早就听说了半遮面的高价,一看这永安楼的排场比半遮面高了不知多少倍,便小声嘀咕着:“这么好看的舞,这永安楼,我们还吃得起吗?”

    这话正好落在了赵盼儿的耳中,她微微笑道:“放心。永安楼有三阁,一元阁招待贵客,千山阁丰俭由人,若是喜欢耍乐的,还可以去那边的万水阁,那里设有瓦子,各色表演,日日不同。”

    穿着粗布衣的百姓们一下子来了兴趣:“瓦子?酒楼里头还能开瓦子?”

    赵盼儿示意他们往右边走,袁屯田与百姓们一起随着赵盼儿向万水阁蜂拥而去。

    此刻的万水阁已被改装一新,回字形的四层回廊将天井舞台围绕在中心,回廊上设着各色桌椅,中间以竹帘断隔。舞台中央,有两人杂耍,一人正表演吐火,另一人则踩着高跷顶碗。众人纷纷入座,不时鼓掌叫好。

    永安楼原本的掌柜也一改从前萎靡不振的状态,麻利地给正看得入迷的袁屯田送上水牌:“可要用些酒水小菜?”

    袁屯田只顾目不转睛地看着表演,随口应道:“捡你们拿手的,随便送两样上来。”

    “好咧!”立时有小二送上菜肴。

    袁屯田的注意力全在表演上,看都看没就随意夹起一筷,结果刚入口便震惊不已:“这、这是什么?”

    掌柜就等着看袁屯田的这个反应,但他面上却保持着镇定,似乎这些佳肴再寻常不过。他笑容可掬地给袁屯田一一介绍着:“这叫玉棋子,这叫群仙羹。一个是用糯米粉裹了鲜虾肉蒸制,一个是用各色山珍吊出来的鲜汤,请慢用。”

    台上的表演者又吐出一口火来,一时间,台下掌声如雷、叫好声不停。

    离开万水阁,赵盼儿又行至千山阁招呼客人。阁内的十数张桌椅已经坐满,品尝菜肴的宾客们不时点头,显然对孙三娘的手艺极为满意。

    一名搭着手绢的小二麻利端着几盘菜,上给窗边的客人:“来喽,您点的煎鹌子、炒蛤蜊,决明兜子,两熟紫苏鱼!”

    浊石先生指着蛤蜊问:“什么叫炒?”

    赵盼儿上前介绍道:“这是扬州那边时兴的新式做法,用猛火热油在铁锅上把食物弄熟,和煎菜有点相似,但比煎菜更香。”

    “真的?”浊石先生明显对此存有怀疑,却被池衙内恶狠狠地剜了一眼。

    “那么多废话干嘛,吃!”池衙内把筷子硬塞进浊石先生手里。

    见赵盼儿用比他瞪浊石先生更狠的眼神瞪着自己,池衙内顿觉压力陡增,忙放柔语气:“客官你尝尝不就知道了吗?”

    浊石先生将信将疑地拈起一口菜,入口那一瞬间,他猛然间如同被定住一般。

    满屋的客人都紧张地问:“怎么样?”

    赵盼儿也握紧了手,把炒菜引进东京多少冒着些风险,好了就是一桩创举,万一不好,可就砸了永安楼的招牌,因此,浊石先生的评价可是至关重要。

    浊石先生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又细细地咀嚼了两口:“这、这真是难以——”

    见浊石先生停住话头,赵盼儿的心一时提到了嗓子眼。

    邻桌客人急坏了,忍不住帮他找合适的词汇:“难以入口,还是难以形容?”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浊石先生将那口菜咽下了去,回味无穷地说道:“难以相信,世间还有如此独特的味道!香、浓、软、滑……”

    不待他说完,与他同桌的客人也纷纷取筷抢食。片刻之后,他们个个都是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

    池衙内喜笑颜开地拍了拍浊石先生的肩:“刚才叫你少说话赶紧吃,没错吧?连本衙内都赞不绝口的菜,能差得了吗?”

    浊石先生不停点头,连连往嘴里塞着菜,含混不清地问:“如果连大堂的菜都这么好吃,那雅间的呢?”

    赵盼儿在心中暗自为孙三娘叫着好,面上却波澜不惊:“雅间在一元阁中,自然要更上一层楼。”

    “那我们能不能——”

    赵盼儿早有准备,淡淡一笑:“抱歉,今晚一元阁暂时不开放。”

    “为什么?”众人都十分不解。

    大家的反应正中赵盼儿的下怀,她就是要吊起所有人的胃口:“因为永安楼一元阁的首批客人,只准备邀请十二位东京城中最受人尊敬的文人雅士。我们会用最好的时令食材,打造一席‘花月宴’,到时,宋娘子也会在宴中以清曲数支,与君佐肴。”

    浊石先生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是哪十二位士大夫,有此殊荣呢?”

    池衙内神秘地一指窗外:“明天自然有画舫将请帖‘花月笺’送到。”

    与此同时,窗外汴河上的一艘画舫突然亮了起来,那画舫船舱中雪亮,两侧舱壁各写着“永安楼”字样,在夜色中犹如一只巨大的灯笼。而舱外的一前一后两只桅杆,也是高高地悬起了两串灯笼,一串写着“借问谁为意”,一串写着“花月共永安”。船首,还站着两位乐人,一弹琵琶、一奏箫管,悠悠扬扬的音乐声在河面上响起。

    东京城的百姓们纷纷涌上虹桥,你推我搡地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盛景。虹桥正中,顾千帆也遥望远处的永安楼,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正在千山阁遥望河景的赵盼儿身上,然而她的身边,还站着正得意忘形地说着什么的池衙内。

    这个画面深深地刺痛了顾千帆,良久,他走下虹桥,夜风吹得他衣袂翻飞。此时的顾千帆浑身冰冷,一颗心却如在阿鼻焦热地狱——他原以为,自己孤独多年,没有赵盼儿的日子虽然难熬,但终会过去。可直到看到她与另外的男子并肩站在一起的情景,他方才知道,如果一个人已经尝过这世间最香醇的美酒,便再不会想回到平淡如水的现实!

    可是,如今的他,又还能做些什么?这样自问的顾千帆,像一个孤独的幽魂,最终消失在热闹的街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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