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狭怪(7)-《百妖谱(合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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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钱的灰烬,在初夏的小风里打着旋儿。

    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跪在矮矮的坟头前,一边烧纸,一边高兴地说:“娘,明日我就动身去洛阳了,甘霖寺里的壁画,一半都交给我了。能得到这份差事很是不易,洛阳城中高人辈出,甚至连长安的大师都毛遂自荐,我以为我这样籍籍无名的小子绝无希望呢。”

    他的喜悦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在母亲面前,更无须掩饰。

    烧完纸钱,他也不管会不会弄脏自己白色的衣衫,干脆在坟前坐下来,放眼看这漫山遍野的青翠葱茏,又说道:“方丈是个特别慈祥的人,待我很是和善周到,此番不但给我安排了居处,还说要将我引荐给洛阳城中的诸位名家。我此去洛阳,只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看您老人家了。甘霖寺的壁画乃是皇上御命,不敢有半分马虎懈怠。若能顺利完成,龙颜大悦,说不定我就能在洛阳乃至长安闯出一番名堂。”他回头望着母亲的坟,眼里满是希望,“您是知道的,功名利禄我倒是不热衷,我就是喜欢画画,此番若能获得赏金,我想把您的坟重新修一修,不然呐,再过些日子,只怕这小小的一座坟都要看不见了。”

    微风吹过,他撩开额前的一缕碎发,从身上摸出一个散发着药草芬芳的香包,一看便是哪个姑娘送的。

    “阿敏又送了我一个香包,我前些时候不是睡不太好么,她就做了这个给我,让我夜里放在枕边,似乎有效。”他摩挲着香包,“我知道阿敏是不舍得我走的,昨天她替我收拾行李时,眼睛都红了。我自己都有点难过。”他叹气,“我跟阿敏保证,最多半年吧,等我完成了壁画,身上有些积蓄之后,一定回来娶她。”说着说着,他短暂的低落消失在对未来的憧憬里,不好意思地朝坟头笑了笑,“娘,我觉得阿敏是天第下最好看的姑娘,跟画里的仙女似的。她当您的儿媳妇,您一定会高兴的。再过两三年,说不定来看您的就是三个人,也可能是四个人了!我不贪心,有一儿一女足够。我要教他们画画,画山水画市井,什么美好画什么。哈哈哈。”

    他越说越开心,到了眉飞色舞的程度:“娘,还有一件事,这回甘霖寺里的壁画,另一半你猜是交给谁了?”他兴奋地要跳起来,“是伍先生啊!当今最有名的画师!我对他简直崇拜到五体投地,你都不知道他画的人物有多神奇!面容生动不说,就连衣带仿佛都要飞起来一般!天下唯有他能画到如此境界!我的画技说不定这辈子都追不上他。所以这回居然能与伍先生各画一半,我简直要高兴死了!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青草野花在风里簌簌作响,用它们的方式祝贺这个单纯又快乐的年轻人。

    这个初夏,简直是他生命里最光亮明丽的时刻。

    夕阳送他欢欢喜喜地下了山。

    阿敏老早就在家门口等他,又给他送来一件新衣两双新鞋,还有各种干粮,生怕他冻着饿着,恨不得将整个村子里的食物都塞进他的行囊里。

    他握着阿敏略见粗糙的手,说:“待我自洛阳回来,定为你买一个顶好看的镯子。”

    一身朴素的姑娘害羞地摇摇头:“买那作甚。再说我不习惯戴那些,干活不方便。你独在他乡,洛阳又不比咱们这小村落,少不得花钱的地方,你多留些银钱傍身才是。”

    “要买的。”他突然执拗起来,认真看着她的脸,“等我回来,咱们成亲。”

    她的脸红得像涂了最浓的胭脂,羞得不敢看他,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轻轻点了点头:“我等你。”

    两双手都舍不得放开,恨不得时间就停在此刻。

    但,要走的人,还是要走。

    阿敏追着载他的马车走了很远,他也回了许多次头,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长到完全看不见彼此。

    难过是短暂的,又不是不回来,而且前面的路,是他此生即将走过的,最期盼也最荣光的一段。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洛阳城,这满目繁华还是会惊到他,想不通世上怎会有跟画卷一样美好的地方,街市之中任何一个寻常的场面,在他看来都别有趣味,连孩童们的笑闹都比别处悦耳。

    真想把眼前所见都画下来,带回去给阿敏看看,不……还是直接把她带到洛阳来看吧,连村子都没出过几回的她,一定会喜欢这里。

    甘霖寺的方丈一如既往的慈祥,将他安排在寺中上好的厢房中,斋菜也十分丰富美味,还让两个小沙弥给他做帮手,笔墨上有任何短缺都可以找他们置办。

    皇帝的意思,是要在寺中南北两院的所有空白墙壁上,画上一卷“炎狱图”,顾名思义,便是要让画师将传说中的地狱之景悉数展示于此,尤其要突出大奸大恶之人被地狱恶鬼鞭笞烹炸的场面,目的只为警醒世人,当摈弃邪念,心怀慈悲。

    所有人都说,这桩差事若办得好,不但能令龙颜大悦,未来平步青云不过等闲事,这还是一件积大功德的事,无怪全天下的高手画师们趋之若鹜,恨不能将生平所学全施展出来,只求能在甘霖寺的墙上留下自己的大作。

    最终结果还是令人有一半惊讶的,之所以一半,是因为画师之一是伍先生,他能入甘霖寺,所有同行都是服气的,毕竟他不但年资最长,画工炉火纯青,更是皇上最器重的画师,平日里想见他一面都难,能请动他这样的人物,怕也只有身负皇命的甘霖寺了。故而他们所有的惊讶,都来自他,一个叫皇甫勤,在坊间没有半分名气的新人画师。

    原本这壁画是交由伍先生一人完成,但方丈考虑到伍先生年事已高,独自完成整座寺院的壁画恐见吃力,于是奏明皇帝,将壁画按南北院分开,再寻一画师,一人完成一半,既能替伍先生分担,又能节省不少时间,否则也没有一堆画师为了入住甘霖寺而费尽心思的后续了。至于这皇甫勤,听说是方丈无意中见了他的作品,大为欣赏,甚至给出了“虽不及伍先生,亦不远矣”的高评价。

    而他自然也像珍惜自己的性命一般珍惜这从天而降的好机会。入住甘霖寺的当天,他便一夜未眠,坐在北院的空墙前沉思到天明。第二天,墙上便出现了第一只恶鬼,刚刚画完,路过的小沙弥便被吓了一大跳,直说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画面,那墙上的恶鬼活灵活现到仿佛马上就要扑出来一般。

    一时间,寺中所有对他的功底有所怀疑的人,都觉得方丈的眼光果然不得了,没有选错人。甚至连寺外的人也闻声而来,对着他的画作啧啧称赞。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每天往甘霖寺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心生仰慕的大小姑娘们,她们对他画得好不好并不在意,一个面容俊秀,年轻又有朝气的白衣公子,身姿挺拔地立于墙前,手执画笔信手拈来的洒脱模样,才是她们不肯挪开目光的原因。再说,他画得也是真好,不懂画的人都觉得好。甚至在他得闲之时,不止一个人来求他给画上几笔,画什么都好,一朵花一只鸟哪怕一片叶子都行,只是一定要落下他皇甫勤的大名。

    越来越多的人坚信皇甫勤是画坛冉冉升起的新星,扬名天下是早晚的事,趁早求一幅真迹是正经。而他素来好脾气,也是来者不拒,传扬出去,喜欢他的人就更多了,连甘霖寺的香火都因他而变得更加旺盛。

    一直画了大半个月,北院的墙差不多完成了一半,竟比预期更顺利。

    这天傍晚,他搁下画笔,又习惯性地朝南院那边望去,心头竟又紧张起来。

    说来好笑,他来甘霖寺这么多天了,至今都没有胆量走到南院去。

    在他入寺后的第三天,听小沙弥说,伍先生也到了,就住在南院。当时他激动得都要跳起来,崇拜了那么多年的偶像就在咫尺,他恨不得马上冲过去亲眼一见。但他瞬间又冷静下来,早就听闻伍先生性情古怪孤僻,尤在作画之时最不喜外人打扰,如今自己去了,岂非坏了人家的清静?这可是大大的不该……思来想去,他只得暂且收了那份迫不及待想要见对方的心,想着不如等他们都完成壁画之后,再去拜见不迟。

    此时,他站在通往南院的走廊前,那份渴望见到偶像的心情跟今天突然变热的天气一样,实在摁不下去,他左思右想,迈了腿又收回来,如此反复几次,终是说服了自己,就去偷偷看一眼,绝不打扰伍先生!

    在去往南院之前,他甚至做好了要在最快时间内把伍先生的作品都记下来的准备,连一根线条都不能错过!如此方能比照出自己的不足,及时改进,毕竟是两人之作,他不能容忍自己拖伍先生的后腿。

    可是,他的计划完全落空了。

    不是伍先生的壁画将他震惊到脑子一片空白记不住任何东西,而是……南院的墙上,空空如也,莫说地狱恶鬼,连只蚊子都没有……

    他愣在南院的门口,揉揉眼睛,却并非眼花。

    一阵鼾声传来,那躺在竹椅中睡得正酣的白发老者,一身大袖宽袍歪歪斜斜地拖到地上,两个空酒壶躺在一旁,压住了连墨都没蘸的画笔。

    这便是伍先生的真容了吗?

    虽然跟想象中颇有出入,但他还是激动得很,再看那满墙空白,他心想定是前辈还在酝酿之中,以他的画工,说不定几天就能完成他一个月才能完成的内容。

    一定是这样,他朝睡梦中的伍先生行了个礼,蹑手蹑脚地退回了北院。

    又是十天过去,可南院的墙上还是一片空白。

    连方丈都有些着急了。

    他自知人微,不敢多问,只从庙里其他和尚的口中隐隐听到“江郎才尽”“上了年岁果然就比不得后生啦!”“我看他根本画不出来了……”这样的窃窃议论。

    今天是他休息的日子,他专程去集市上买了一壶好酒,偷偷带回了寺庙藏在房间里,又从下午犹豫到傍晚,终于在夜色初临时,带着酒悄悄走到了南院。

    墙壁确实还空着,伍先生也没有睡觉,只面对墙壁坐在竹椅上,没有蘸墨的画笔在他手中转来转去。

    他鼓足了勇气,轻轻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然后走到伍先生背后,深深鞠了一躬:“晚辈皇甫勤,拜见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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