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锁离愁-《一世枕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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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宫里的日子很累,我尽可能避着太后,避着纤月,唯恐做错事落下把柄,拖累恩公为了我与她们周旋。有时远远瞧见太后的步辇,我会低下头躲开,不去招惹。

    可这毕竟不是万全之策,终于,某次我像往常一样要低下头逃走时,步辇上的太后叫住了我。

    太后穿着艳丽的翟衣,比我初次见她时更显雍容,那翟衣的领口袖口处都绣了金丝凤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艳光四射。她微微眯眼,眸子便成了细细两条线,仿佛想了很久,终于慵懒道:“哀家见过你。”

    这两年来,我一直躲在桦音宫中很少走动,她如何识得我呢?

    “你是桦音身边的素绾,是也不是?”她问我。

    我点头:“正是。”

    “难怪桦音铁了心不娶纤月,原来有这么一个可人儿。”她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是笑了,只是阳光晃眼我看得不甚清楚。

    须臾,听她又问道:“你可晓得,前朝有一位俪妃?”

    “奴婢不知。”我如实回答。

    “也对,”她说,“一个死人罢了,知不知道又如何。”

    我后脊梁骨直冒冷风,又不敢逃走,四肢早就吓得僵直了。

    “你与她一样漂亮,不对,是你比她更漂亮。”她徐然挥手让步辇落下,便居高临下地伸出手摸我的脸,那指甲染过鲜红的寇丹,仿佛红玉雕成的甲片划过我的脸,叫人感觉阴冷阴冷的。

    “真美啊,倘若哀家也这样美就好了。”她说。

    这句话,使我第一次以一个平凡女人的角度看她。这是一个被漫长黑夜逼疯的女人,她眼底少了凌厉和狠戾,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化不开的哀愁。

    “倘若哀家也有这么美,或许他也会多看我几眼。”

    她终于叹息,那叹息竟无端端让人心碎。

    “倘若哀家没有杀了俪妃,或许他仍旧可以与我相敬如宾。”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先皇至死也没有看她一眼。

    由爱生恨。

    我突然想到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最恰当不过。

    察觉到失态,太后突然就变了脸色,随即收了手,端正身子高傲地坐在步辇上。

    “周福,”她唤了一声旁边伺候着的太监,明知故问道,“按律法,秽乱宫闱,当如何处置?”

    我虽然脑子不灵光,可也知秽乱宫闱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四个字的严重性,便匆匆忙忙地辩解道:“我没有!”

    她好像没听见似的,全然把我视若无物,我听周福高声道:“回太后,秽乱宫闱者当处绞刑。”

    太监特有的声调,尖锐的、刻薄的,好像嗓子里藏着一把刀。

    “您是要背着皇帝处置我吗?”我面如死灰,质问她。

    太后终于回应我,她摆弄着勾勒在指甲上的纹饰,轻笑:“桦音在上早朝。”

    难怪,她分明是故意趁现在,趁恩公不在时来找我的麻烦。

    周福心领神会,招了两个太监一起押着我,我听见太后嘱咐他道:“越快越好,手脚干净些。”

    我不能死,我想到那次击杀狐妖时用的般若元火,便暗中在心里喊了好几遍“元火救我”,可是任凭我再怎么召唤仍是无济于事。

    直到周福将白绫缠在我脖颈上,我突然有些疑惑:难道我就这么死了?

    可是,我没有死。

    一柄长剑径直穿透周福的身体,血滴飞溅在我脸上,温热的,有些腥。

    我看见穿着朝服、头戴十二旒冠的桦音,他显然是才从朝堂下来,连衣服上还满是銮殿上龙涎香的味道。他说过,他最讨厌这个味道,每次下朝首要大事就是除去身上的这股异香。

    桦音什么也没说,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以眼色示意宫人带我离开。或许因为太后在此,竟无一人敢照他命令办事。

    “母后要做什么?”他问。

    太后并不在意周福的生死,道:“哀家要处置一个宫娥。”

    “理由呢?”

    “秽乱宫闱,迷惑君主,和俪妃一样该杀。”她故意与桦音对视,故意加重了“俪妃”二字。

    果然如我所料,俪妃正是桦音的母妃。

    桦音的手紧紧攥成拳,我看到他的身体在抖,就像一个不知如何维护母亲的孩子,那么弱小,那么无力。

    “够了。”他说,“我母亲是否真的秽乱宫闱,是否真的迷惑君主,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太后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皇帝的孝心与仁慈,都是有底线的。”桦音垂眸而立,仿佛变了一个人,“所以,请母后自重。”

    我看着桦音的背影,却疑惑着:明明那么风轻云淡的一个人,为什么总要让他承受这么多不该承受的东西?

    “走。”他将手伸向我,坚定地在太后面前伸出手。

    我将手放在他掌心,却察觉到他掌心沁出的汗珠。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越走越远,桦音的脸色也从阴戾变成苍白,终于,他站定身子,轻声道一句:“好险。”

    “是好险。”我故意说得很轻松,生怕他为此多心。

    “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桦音转身抱住我,恨不得把我揉进他身体里似的。

    我愣了半天,这才想起抱着他回应他。他说:“我真怕没来得及回来,我真怕你落得和我母妃一样的下场。”

    这样的他,好像一个孩子。

    “刚在早朝时,有宫娥偷偷来报信,说是太后为难你。”他道,“可惜不知道那个宫娥叫什么,她面生得很,我从未见过。”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宫娥是瑶歌易容而成,也是那时我才知晓,原来我与太后对峙的那日,沧弈一直在不远处注视着一切。

    —“你怎么总受人欺负,连还嘴的能耐都没有。”

    桦音登基那日,他是这么说的。

    然后桦音吻了我,便如蜻蜓点水一般,我的脸也腾地烧出两团绯红。

    “我会为母妃报仇,也会风风光光地娶你做我的皇后。”他说。

    我信,凡是桦音说的,我都信。

    “明晚便是中秋宫宴,可有准备什么衣服饰品?”桦音又问。

    这两年来,因为国丧,宫中已经许久没准备这样的宴会了。我摇头道:“我不过是一个小丫鬟,穿得再华贵又如何,只不过是徒增口舌罢了。”

    “距离国丧两年有余,今日朝中已经有人上奏,希望着手准备选秀一事。”桦音说。

    “明晚,我要借着宫宴昭告天下。”他看着我的眼睛,墨色的瞳孔倒映出我的脸,“我要让宫中的人都知道,我的皇后只能是你。”

    他说得那样恳切,全不像是假话。我想也是,恩公待我千般万般好,怎么可能说混账话诓我呢?

    “你可愿意嫁给我?”他问。

    愿意,愿意极了。我为了这句话,从天界到魔界,再从魔界到人间,盼啊盼,终于盼来恩公说,他要娶我。

    “自然愿意。”我道。

    桦音亲自与我去尚衣局,精挑细选,最终定下一件正红色的留仙裙。

    侍候我更衣的宫娥嘴甜得很,大多夸我与裙子极衬,唯有桦音故意刁难我道:“你可知,这裙子为何叫留仙裙?”

    “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我摇头晃脑读给他听,隐隐约约记得这句话还是在沧弈给我的那几本书里看到的,我当日只匆匆浏览一遍,却不求甚解。

    “这句话来自于前朝宠妃赵飞燕。”桦音道,“赵飞燕最喜裙装,某日她穿着裙装为皇帝起舞,突然间狂风大作,飞燕便随风化为神仙,归于九重天上。皇帝匆忙拉住她的裙角,却只是无能为力,任她离去而已。”

    这故事倒也有趣,我听得一知半解,追问:“既然她飞回天上,为何这种裙子还要叫‘留仙’?还不如叫‘归仙’呢。”

    “凡人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念想罢了,至于是‘留仙’还是‘归仙’,只是一个叫着好听的名字而已。”桦音说。

    他玩笑道:“你不会也和赵飞燕一样飞走做神仙吧?”

    我卖了个关子:“谁知道呢,反正我可是正八经儿的神仙,难保哪一天真的就飞走了。”

    “你若是飞走了,天上地下,我都会寻你回来。”他说。

    若是两情欢好,再普通的句子也能读出情话的味道。

    恰如空杯饮清水,却能尝出甘甜。

    一月可曾闲几日,百年难得闰中秋。

    中秋宫宴本是歌舞升平,一团和气,直到沧弈姗姗来迟。他手里提着一只鎏金的笼子,笼子里面是碗口那么粗的一条黑色蟒蛇。沧弈见了桦音,既不跪也不拜,而是十分得意道:“贤侄,我今日特意捕了一条龙送与你。”

    “这是蛇,王叔弄错了吧?”桦音神色微变。

    “贤侄,世上可没有这么大的蛇,这是真龙离水,故才暂时化作蟒蛇。”沧弈句句暗含深意,“倘若有一日来了洪水,蟒蛇便会重新化作真龙。”

    “不如请百官做个见证吧?”沧弈随手一指身边的干瘦老头,“左丞相,您来瞧瞧,这是真龙,还是蟒蛇?”

    那干瘦的老头颤颤巍巍站起身,迟疑片刻,终于看着桦音道:“回皇上,回王爷,依老臣拙见,这应当是蟒蛇才对。”

    沧弈“哦”了一声,语调上扬,颇有深意。

    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力道之大,竟然穿透了左丞的颅骨。殿上的女眷纷纷尖叫离席,唯有桦音攥着我的手,安然不动。

    “他是故意的。”桦音斟了一杯酒,小声道,“为了演给我看。”

    这羽箭,这力道,恐怕只有瑶歌可以做到。我没想到沧弈会在大殿之上公然动手,他这是疯了吗?

    “放肆!”太后怒喝一声,“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女眷便坐回原处,只是一个个吓得腿软,抖得像筛糠一样。

    “皇宫戒备森严,竟然也有刺客?”沧弈瞥一眼身边的随从,冷言冷语,“还不快去抓刺客,一个个傻站着,莫非要等刺客伤了我贤侄的性命才出手?”

    “他们去抓刺客,咱们再说些家常话。”沧弈不慌不忙,又好整以暇地问,“骠骑将军,你看这东西,是蟒蛇,还是真龙?”

    骠骑将军脸色灰白,张开嘴半天,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够了!”我忍无可忍,终于站起身,从桦音旁边走到沧弈面前,对着他一字一顿道,“蛇就是蛇,就算被大水淹了千年百年,顶多只会变成蟒蛇精,根本变不成真龙!”

    沧弈的表情很奇怪,但不是愠怒,他长久地凝视着我,终于朗声大笑,道:“满朝文武,竟然只有一个小丫头敢说真话,难道你们这些朝臣不汗颜惭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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