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原来他是我的亲人-《天亮了,你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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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身体不好的事……”顾瑀哲忍了又忍,最后含混着问,“告诉她了吗?”

    “没有。”顾池轻声道,“不想说。”

    “哦!”顾瑀哲放心了,像爸爸这么有责任心的人,既然连这件事都瞒着,看来是不准备和那个女的结婚了。

    两人回到家里,顾瑀哲回房间做作业去了,顾池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立刻打开黑暗房间里的灯。房间里亮了起来,他坐在落地灯旁边的一个单人沙发上,按了按隐约又开始一跳一跳着疼的太阳穴,忍不住咬牙倒吸一口冷气。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开始大幅度颤抖起来,他用力地用左手握住了一直颤抖着的右手,可手上的抖动过了好久也没有停下来。

    他忍了好一会儿,不得不站起来,拉开抽屉抓出一瓶药,用颤抖的手艰难地打开瓶盖。药瓶被打翻在地上,他颤抖地捡起两颗掉在桌子上的药,干吞了下去,用力地闭上眼睛,过了好久身体的抖动才平复下来。

    可头部的疼痛依然没有平息,他忍不住呻吟出来。

    恍惚中,眼前依然浮现着江倩兮那张带着眼泪的脸,她那么坚定地说爱他的时候,他怎么会不想走过去深深地拥抱她?怎么不想立刻牵她的手,像从前一样承诺她这辈子再也不分开了?就算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他依然想自私地抓紧她。

    他等了这么多年,等得心都痛成一摊烂泥,等得身体都废了,怎么可能不再爱她了?

    他多爱她呀,一刻都没变过的心,现在依然剧烈地为她跳动着,可是……

    他不想,就是不想,真的不想……让她知道……

    她喜欢的那个少年,现在已经变成这样,衰老、虚弱,还全身是病……

    他记得她上学的时候喜欢看言情小说,总是说他比起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也不差什么,一样帅气、聪明、学习好又可爱,她总说,她要以他为原型写一本小说,肯定很受读者欢迎的,肯定能大卖,说不定还能拍成电视剧呢,到时候就让他去演。

    顾池想到这里苦笑了一下,眼眶微微发红。可是现在呢?她喜欢的那个人早就不是那个鲜亮漂亮的少年,而是四十多岁的老男人,还是一个因为做过脑部手术引发了癫痫后遗症,甚至随时可能中风瘫痪的老男人。她和他在一起干什么?帮他养老吗?如果她用这样一个男人当男主角写小说,肯定一个读者都没有吧?

    顾池笑着笑着,捂着眼睛哭了。为什么?他找了她那么多年,她没消息的时候他心急如焚,她回来了,他依然痛心刻骨。

    江倩兮,江倩兮,这个二十三年里无数次在他心里、脑子里响起的名字,现在依然像是回荡在空旷操场上的时钟一样,响个不停。

    没关系,他早就过了深情的年纪,早就过了不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会难过到恨不得死去的年纪,早就成熟了,早就习惯了……

    她回来就好,只要她回来了就好,其他的都没关系。

    他在无数次深夜里祈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只要她能回来,他就别无他求啊……

    对,老天已经满足他了,他不可以再贪心。

    顾瑀哲回到房间做作业,一道奥数的题目将他难到了,他试了几个方法都解不出来,于是拿起试卷,打开房门去找爸爸求助。当他走到爸爸的房间门口的时候,刚想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受伤的野兽在暗自低吟一样。他皱了皱眉头,悄悄打开房门往里看去,只见父亲高大的身影正落寞地坐在沙发椅上,他平日里总是挺拔的肩膀垮了下来,单手捂着眼睛,头垂得低低的,肩膀微颤,身影落寞到看着就让人心疼。

    顾瑀哲鼻子微酸,轻轻地关上房门,难受得红了眼眶。他是爸爸带大的,从他有记忆起爸爸就偶尔发病,他的癫痫不严重只是发病的时候头疼不止,严重的时候还会全身抽搐颤抖,这些年越来越严重,一直靠吃药控制着。只是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外人依然觉得他姿态优雅,不急不慢,沉稳又可靠。

    爷爷还在的时候告诉过他,爸爸以前身体很好的,一点病也没有,是为了和外公一起去找妈妈才出的事。听说当年爸爸和外公得到一个消息,有一个小山村里关着一个被拐骗过去的女大学生,听说和妈妈一般大,身形也很像。外公和爸爸连夜赶去,却遇到了泥石流,爸爸为了保护外公,被山上滚落的泥水石头冲走,等被救出来的时候全身都是伤,头部也被石头砸得血流不止,甚至得立刻做手术。

    可是那个小山村附近最好的也只是个县级医院,医院的医生根本不敢做这种高难度的手术,最后外公联系了爷爷,两人花大价钱租了医疗直升机把爸爸接到首都最好的脑科医院去,又请了几个脑科专家会诊救治,可就算这样,依然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人是救回来了,也落下了很多后遗症,比如癫痫,时常头疼,有时候还健忘,甚至有专家说爸爸五十岁以后中风的可能性非常大。

    可就算这样,爸爸还是一听到有什么消息就跑出去找人。奶奶活着的时候闹过不知道多少次,可是没有用,爸爸依然到处找妈妈的下落,甚至连去国外深造的机会也耽误了。一直到六年前,奶奶弥留之际拉着爸爸的手,让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许出去找妈妈了,不然她死也不能安心。

    他记得奶奶去世的那天是一个冬天,降了b城第一场雪,奶奶已经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了,爸爸一直守在病床前。那天来临的时候,她似乎早有感觉,像个固执任性的老太太一样,紧紧地拉着爸爸的手,一遍一遍用干哑的声音逼着爸爸发誓。

    他记得,当年爸爸穿着厚重的黑色羽绒服,拖着雨雪天就会肿痛的腿缓缓跪下,低垂着头,有眼泪从他的眼里滴落。他握着奶奶的手,哀痛地将额头靠在奶奶的手上,低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妈,妈,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儿子发誓,以后……以后再也不找她了,您安心吧,安心吧!”

    爸爸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奶奶闭着的眼睛一直在流泪,嘴巴也一直不停念叨着:“你可答应我了。”

    “答应了。”

    “以后不找她了。”

    “不找,不找了,儿子不找了。”

    “你要好好过日子。”

    “好,我会好好过,妈您放心。”

    “你可答应我了。”

    “答应了。”

    “答应我了,答应了……”

    “答应了,答应了,妈我答应了。”

    奶奶弥留之际一直念叨着,念叨一句爸爸就跪在病床边答应一句,念叨一句,爸爸就答应一句,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一声声不放心的低喃和哭泣的应答声中,奶奶万般不放心地离开了人世。

    而爸爸也在那之后,终于放弃了那场没有结局的寻找。

    顾瑀哲记得很清楚,父亲在奶奶去世后,再也没那样悲戚哀伤地哭过,一直像一个坚强的巨人一样,守护着他长大。而今天,他居然又看见爸爸哭了,即使隔了一扇门,他依然能感受到那浓烈的情绪。是因为那个阿姨吗?

    那个阿姨不喜欢爸爸?嫌弃爸爸吗?

    顾瑀哲捏紧手里的试卷,小小年纪却体会到了心疼的感觉。他心疼爸爸,想爸爸开心。爸爸总是不开心,这些年很少有笑的模样,就算笑了,笑容里也带着一丝深不见底的忧伤。顾瑀哲慢慢地走回房间,关上门,将手里的试卷放到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深蓝色的记事本,缓缓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照片有些年头,已经泛黄了,像素也不是很清楚,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爸爸,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和牛仔裤,套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简单随性又气质非凡。他悠闲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身后樱花盛开,他对着镜头微微扬起嘴唇,笑得温和文雅,可眼里的星光和喜悦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个男人在这一刻是很幸福的。而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坐在他边上,和他紧紧地靠在一起,头微微地向他那边倾斜,两只手都放在胸前比出傻傻的两个“v”字,张大嘴巴,笑得一脸灿烂又阳光。

    顾瑀哲沉默地看着这张照片,这是他唯一的一张父母合照,其他有关妈妈的照片都在奶奶去世那年被爸爸收起来了,他再也没找到过,这张还是他很久很久以前偷偷藏着的。

    记得他小的时候奶奶很不喜欢他,他哭着找妈妈的时候,她总是凶凶地说:“你妈早死了。”

    可是他知道,他妈妈没死,他妈妈要是死了,爸爸和外公这么多年找的又是谁呢?他偷偷地拿这张照片去问爷爷:“这是我妈妈吗?”

    爷爷说:“这是你爸爸的妻子。”

    “那就是我妈妈了。”小顾瑀哲这样总结道。

    爷爷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但是他知道,这就是的,因为爸爸不会喜欢妈妈以外的人。如果她不是妈妈,那还有谁是妈妈呢?

    顾瑀哲知道,他的妈妈失踪了,听说是一次回老家过年后回b城的时候忽然失踪的,很多人偷偷跟他说他妈妈是跟别的男人跑了,顾瑀哲真是想笑。他爸爸这么好的男人,妈妈怎么可能舍得离开爸爸?

    也有人说他妈妈早就死了,不然怎么不回来?

    顾瑀哲只是记得小时候非常生气这些人胡说。他相信那个他没有见过的妈妈会回来的,像爸爸说的那样,像外公坚信的那样。

    后来有一年过完年,爸爸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回来的时候喝多了,被两个叔叔送回来。爸爸躺在床上,又爬起来抱着马桶吐了好久。他端着热水去给爸爸喝,爸爸却摸着口袋到处找东西,稀里糊涂地说:“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呢?”

    他连忙帮爸爸把手机找出来,递到爸爸手上。爸爸打开手机,拉出一条微博,红着眼睛说:“什么玩意儿,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都是胡说的,编的!小哲你看,这些新闻都是编的,不要相信,这世界上不会有这种事的。”

    “不会有这种事的!”

    “怎么可能有女人失踪了,十几年之后被老公发现被关在泰国的笼子里展览,怎么可能呢?不可能有这种事的!”

    “我……我找了,我找了这么多地方,中国地图上的城市、村庄,我去过那么多地方,可是我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有去过,现在还有国外。泰国?印度?世界那么大,我……我怎么走得遍呢?”

    “我找不到她了,我找不到兮兮了。”

    “兮兮会不会在等我,等我去救她?”

    “可是我找不到她,找不到她啊!”顾池痛苦地垂着头道。

    当年十岁的顾瑀哲,总是希望有一天妈妈能回来的顾瑀哲,忽然冷静又缓慢地说出一句:

    “也许,她早就死了。”

    “爸爸你听奶奶的话,别找了。”

    “她死了呀!”

    “妈妈早就死了。”

    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瑀哲心里忽然就放下了,他再也不去想着妈妈还会回来,接受了妈妈早就死去的事实,心里不会再为了见不着而难受。

    他希望爸爸也这样,就当妈妈死了不是更好吗?

    可是爸爸却不愿意,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像是告诉他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道:“没有,她没有死,她会回来的。”

    “她一定会回来的……”

    “也许,天亮了,她就回来了。”

    顾瑀哲没有说话。他从没见过妈妈,也好奇过、期待过,幻想过妈妈的怀抱和温暖,幻想过妈妈的容貌和声音,幻想过有一天她回来了,他们一家三口是多么幸福。

    可是那一刻,他还是希望妈妈是已经死了的,死了,爸爸的心也就死了,安宁了,不会这样每天都像在炭火上反复炙烤,死了,爸爸的身体也就安定了,不用到处漂泊寻找。他深爱的人埋在哪里,他经常去看看,也算是有个归宿和寄托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爸爸无时无刻不担心她、寻找她、期盼她……

    这就像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总不给一个痛快,一直一直吊着人,让爸爸每天都泡在绝望的苦海里,等着一个不可能又不确定的奇迹。

    顾瑀哲看着手里的照片,眼睛盯着照片上女孩的面容的时候缓缓地皱起了眉头,神色凝重起来。今天见面的那个女人怎么长得这么像照片里的妈妈?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爸爸把那个女人当成妈妈的替身了,所以被拒绝了才那么难过?

    顾瑀哲不懂。才十四岁,每天都在学校度过,没有看到当日那一闪而逝的新闻的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那个年轻的女人和照片里这个二十三年前的年轻女人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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