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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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条路上走更近。”

    罗斯托夫思忖了一会,朝着人家他会被打死的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现在横竖一样:既然国王负了伤,难道我还要保护自己么?”他道。他驰入那个从普拉茨高地跑下来的人员死亡最多的空地。法国官兵还没有占领这个地方,而那些还活着或已负伤的官兵老早就放弃了这个地方。每俄亩就有十至十五名伤亡人员,就像良田中的一垛垛小麦似的,躺在战场上。伤员二三人一道慢慢地爬行,可以听见他们那逆耳的、罗斯托夫有时认为是假装的喊叫和。罗斯托夫纵马飞奔,以免看见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他觉得胆寒起来。他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他所需要的勇敢精神,他,看见这些不幸者的情状,他的勇敢豪迈必将动摇不定。

    因为战场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法军于是对这个布满伤亡战士的疆场停止射击了,在看见那个沿着战场骑行的副官之后,便用大炮对他瞄准,扔出了几枚炮弹。他因为听见可怕的呼啸,因为看见周围的一具具死尸的惨状,给他造成了恐怖的印象,并且使他怜惜自己。他心中起母亲最近写的一封信。“设若她现在看见我在这儿,在这个战场上,几门大炮对着我瞄准,她会产生何种感想?”他想道。

    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部队驻扎在霍斯蒂拉德克村,即使紊乱,但秩序大有改善。法军的炮弹已经不会落到这里来了,射击声好像隔得很远了。这里的人们清楚地见,而且都在谈论,这一仗是打输了。无论罗斯托夫去问什么人,谁也没法告诉他,国王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有些人说,国王负伤的消息是真实的,另一些人说,这个消息不符合事实,可以说,所以会有这一则虚假的消息,是因为那个随同皇帝的其他侍从走上战场、惊惶失措、面色惨白的宫廷首席事务大臣托尔斯泰伯爵确实乘坐国王的四轮轿式马车,离开战场,向后撤退了。有一名军官对罗斯托夫说,在那村后的左方,他看见一位高级首长,他于是便往那里去了,他并不指望找到什么人,只是为了使他自己的良心纯洁罢了。罗斯托夫大约走了三俄里,并且绕过了最后一批部队,他在四周围以水沟的菜园附近看见两位站在水沟对面的骑士。其中一人头戴白缨帽,不知怎的罗斯托夫心里觉得这人很面熟,另一位不相识的骑士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罗斯托夫仿佛认识这匹骏马)走到了水沟前面,他用马刺刺马,放松缰绳,轻快地跃过菜园的水沟。一片片尘土从那匹马的后蹄踩过的路堤上塌落下来。他猛然调转马头,又跳回水沟对面去了,他毕恭毕敬地把脸转向头戴白缨帽的骑士,和他谈话,显然想请他如法炮制一番。罗斯托夫仿佛认得骑士的身形,骑士不知怎的吸引了罗斯托夫的注意力,他否定地摇摇头,摆摆手,罗斯托夫只凭这个姿势就立刻认出他正是他为之痛哭的、令人崇拜的国王。

    “可是他不能独自一人置身于空旷的田野之中,”罗斯托夫想了想。这时候亚历山大转过头来,罗斯托夫看见了深深印入他脑海中的可爱的面容。国王脸色苍白,两腮塌陷,一对眼睛眍进去,尽管如此,他的面庞倒显得更加俊秀,更加温顺了。罗斯托夫感到幸运,因为他确信,国王负伤的谣言并非事实。他看见皇帝,感到无比幸福。他知道,他能够,甚至应当径直地去叩见国王,把多尔戈鲁科夫命令他传达的事情禀告国王。

    可是他像个谈情说爱的青年,当那朝思暮想的时刻已经来临他得以单独和她约会时,他浑身颤抖,呆若木鸡,竟不敢说出夜夜梦想的心事,他惊惶失措地向四下张望,寻找援助,或者觅求拖延时日和逃走的机会,而今罗斯托夫已经达到了他在人世间渴望达到的目标,他不知道怎样前去叩见国王,他脑海中浮现出千万种心绪,他觉得这样觐见不很适宜,有失礼仪,令人受不了。

    “怎么行呢!趁他独自一人心灰意冷之时,我前去叩见他陛下,竟然感到高兴似的。在这悲哀的时刻,一张陌生的面孔想必会使他感到厌恶和难受,而且现在,当我朝他望一眼就会感到心悸、口干舌燥的时候,我能够对他些什么话!”在他为叩见国王原想表达的千言万语中,现在就连一句话也不到了。那些言词多半是在其他场合下才倾吐出来,多半是在凯旋和举行盛典的时刻才倾吐出来,而主要是在他一旦身受重创、生命垂危,国王感谢他的英勇业绩,即是说在他行将就木,要向国王表示他以实际行动证明他的爱戴之忱时,他才倾吐这番言词。

    “而且,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这一仗也打败了,至于向右翼发布命令的事情,我要向国王请示什么呢?不对,我根本就不应该走到国王面前去,不应该破坏他的沉思状态。我与其遇见他那忧郁的目光,听见他那厉声的责备,我毋宁千死而不顾。罗斯托夫拿定了主意,怀着忧悒和绝望的心情走开了,但仍不断地回头望着那位踌躇不前的国王。

    当罗斯托夫前思后想,悲伤地离开国王的时候,上尉冯·托尔无意中走到那个地方,看见了国王,他径直地向他跟前走去,替他效劳,帮助他徒步越过水沟。国王想休息片刻,他觉得身体欠适,于是坐在苹果树下,托尔在他身边停步了。罗斯托夫怀着妒嫉和懊悔的心情从远处见,冯·托尔心情激动地对国王说了很久的话,国王显然大哭了一场,他用一只手捂住眼睛,握了握托尔的手。

    “我原来也可以处在他的地位啊!”罗斯托夫暗自思量,好不容易他才忍住了他对国王的遭遇深表同情的眼泪,他完全失望地继续向前走,他不知道现在要往何处去,目的何在。

    他那绝望的心情之所以更加强烈,是因为他觉得,他本身的软弱是他痛苦的原因。

    他原来可以……不仅仅可以,而且应该走到国王跟前去。这是他向国王表示忠诚的唯一的机会。可是他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我干了什么事啊?”他想了想。他于是拨转马头,朝他看见皇帝的那个地方跑回去了,可是在水沟对面,现已空无人影了。只有一辆辆四轮马车和轻便马车在路上行驶着。罗斯托夫从一个带篷马车车夫那里打听到,库图佐夫的司令部驻扎在辎重车队驶去的那个离这里不远的村子里。罗斯托夫跟在车队后面走去了。

    库图佐夫的调马师牵着几匹披着马被的战马在罗斯托夫前面走。一辆大板车跟在调马师后面驶行,一个老仆人头戴宽边帽、身穿短皮袄、长着一双罗圈腿尾随于车后。

    “季特,季特啊!”调马师说道。

    “干嘛?”老头儿心不在焉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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